那天晚上,阿姝做了一个梦。

她梦见元清穿着白色的铠甲,戴着白色的头盔,他的身上却插满了羽箭,人早已经死了。

他的双眼无力的睁着,无法闭合,苍蝇在眼球上盘舞。

下一刻,他就被人无情的搬走,连同其他惨白的死人一起,和了泥,裹上草,一层一层,一块一块的,砌进了长城里。

黑压压的人群在头顶静默劳作,黑云压城,山雨欲来,大风满纛。

逐渐闭合的城墙里,只有元清那只失去了光彩的眼睛,静静的,怔怔的,直愣愣的望着她,仿佛在盼着她,等着她,却又像与她告别。

阿姝惊醒的时候,月亮刚刚爬过窗棂,天还未亮。

梦境里的元清,那么虚幻,仿佛变了一个人,却又感觉历历在目,仿佛是她曾经经历过的。

她抬头摸了一把脸,汗水和泪水都已冰冷。

她窸窣地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对明月珰,静静的戴在了耳朵上。

她已下定决心,不论元清生死,她都要出发,她要去找到他,带他回家。

就趁着这月亮,即刻出发。

从寡妇村到西北边陲,这简直是用脚,无法丈量的距离。

哪怕大男人王良,和同村彼此搀扶着,也走了整整三个月。

而她走过去,怕是要更久。

她一双孱弱的小脚,在鞋子里磨得起了泡,磨破了,渐渐好了,逐渐变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。

她身上没有户籍书,所以无法住店,只能学着王良的样子,一边乞讨,一边找愿意可怜她的小门小户,去打短工。

她替人浆过衣,帮人的红白喜事打过下厨,也在码头上搬过沙袋,扛过苦力。三九寒冬里,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河边,破开冰一件件漂洗衣裳,一双手冻的跟烂萝卜一样,脓血水流到衣服上,她又不得不重新去漂洗。

她住过破庙,窝过草垛,但更多时候不靠村又不挨店,只能在荒郊野地里窝成一团,一边心惊胆战一边缓缓入睡。

可再穷困的时候,她都没当掉那对明月珰。

她把它们仔细的收在怀里,等到夜深人静,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她就把那对明月珰掏出来,一遍遍的抚摸。

每逢此时,谢小星就难过得受不了。

她原以为这次完美开局,有情人终成眷属,孟婆和元清终于能过上几日光明正大,开开心心的日子。

可没承想,这居然是这三世里,最苦的一世。

人间多苦难,可这苦难,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苦难。

终于,在孟婆的神性和那该死命运的护佑下,她一个小小的弱女子,竟然真的完成了从东南小村丈量到西北戍边之地的旅程。

这一走,从浅秋挨到了深秋,从深秋熬过了寒冬,熬来了春暖花开。

她踏上西北戍边之地的时候,春风刚渡,细小的嫩芽从冰雪底下悄悄探头,世界全是碎冰裂雪的细响。

她鞠了一捧带着碎冰的凛冽雪水,和着嘴角干裂的血,一齐咽下了肚。眼泪涌出的瞬间,人也再也支撑不住,晕厥了过去。

等她醒来时,正躺在一张覆盖着皮毛的硬板床上。木质结构的小屋子里,松涛阵阵,当中的地上还摆着一个小炭盆,细碎的白烬裹着乌红的炭火,肆意的温暖在整个屋子里流淌。

她被一对游牧的老夫妇救了。

老夫妇是丁零族游牧先民,祖上受连年征伐之苦,迁入西北森林之内,游牧而居,世代传承,渐渐也在长城以内的森林草场安了家。

他们家紧靠着一片巨大的森林,过了森林,再跋涉四十余里,便是长城脚下的修筑营帐。

阿姝醒来,感激老两口的救助时,这家里唯一的儿子兰图回来了,还带来了两只肥美的黄草兔。

兰图是个二十岁出头的丁零族青年,拥有着野性民族的一切优点:身形矫健,力大无穷,热情奔放,深眉广目,英气逼人。

他几乎从第一眼起,就喜欢上了这个娇小却倔强,坚强大胆到不可思议的汉族少女。

三千里云和月,一百八十天风和雪,这个少女居然一个人,坚挺的扛了过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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